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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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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醒醒,你是不是發噩夢了?”

又是月娥的聲音。難不成是自己的心魔?他把頭埋進被子裏,想躲開。誰知那只手不依不饒,又推了安韶華幾下。

安韶華這才睜開眼。

一時之間,竟呆楞住了。他原以為那閻羅殿,應該是滿殿火光,或者漆黑森嚴,沒想到竟是這樣。

瞧這光亮,要麽是天將明,要麽是夜將至。不過安韶華武藝在身,目力自然不錯。這張床,這個帳幔!何其熟悉!不對,這不像閻羅殿!外間隱隱的光透過帳幔,這個帳幔像極了自己成親的時候,皇後娘娘賞賜的蘇州月影紗,上面繡著的是千刃特有的一種叫做“刃草”的花樣。

安韶華如遭雷擊。這個帳幔!這錦被!這張床!這個香!這裏是他流放前住了二十九年的流光院!這是自己的屋子,如松堂!安韶華撫摸著月影紗,手抖得厲害。

猛的拉開帳幔,漫天青白的天光瀉了進來,快要天明了。再一回頭,身邊赫然是十六七歲的月娥!此時的月娥的身子上,滿身是那一看就知道怎麽來的暧昧紅痕。月娥拼命擡頭想要睜眼睛,卻抵不住困,支起身子來,卻困得直打晃。

安韶華爬起來,半跪著,擁著月娥的身子,一只手拖著她的後腦勺,扶著月娥躺下,幫她蓋好了被子,嘴裏輕輕地說“還早呢,你且再睡會兒。”

一開口,竟把自己又嚇了一跳。自己的聲音,依稀還是少年……不,弱冠之年的聲音,並不是做官之後那般威嚴,也沒有流放之後那樣滄桑。依然是少年那意得志滿的清貴,還帶著一種刻意壓低嗓音裝出來的不倫不類的老成。

月娥累慘了,不管安韶華內心如何翻江倒海,倒頭又睡著了。

看著眼前碧玉年華的月娥,前世今生種種的事端,紛繁覆雜。如今的月娥還是個孩子,十多年後會跟自己一起流放到吳縣。在那裏下手殺了自己的嫡子景和。

早在那之前,自己的後院就不幹凈。

安韶華坐了一會兒,心裏煩亂。隨手一扒拉,竟從枕下找到一個荷包,這個荷包!安韶華仔細摸了一下,驚出一頭汗!這個荷包他太熟悉了。

大紅的荷包上繡著百年好合的圖樣,另一面是一首詩。

畫堂三月初三日,絮撲窗紗燕拂檐。

蓮子數杯嘗冷酒,柘枝一曲試春衫。

階臨池面勝看鏡,戶映花叢當下簾。

指點樓南玩新月,玉鉤素手兩纖纖。

今天是開隆三十五年二月十九!正是表妹過府的次日清晨!剛剛洞房花燭!

重生一世竟然不是在跟顧銛拜堂的日子,不是金榜題名的時候,也不是奉旨圈禁顧家的那天,甚至不是哪個孩子降生的時候。如此安排真不知是天意還是安韶華的執念。

當初月娥雖說是以側夫人之禮進府,但是說到底依然不是妻,自然整個儀式不能見大紅,也沒有撒帳、合衾酒、結發禮等等。但是安韶華當年一心愛著月娥,偷偷在洞房中點了龍鳳喜燭,又特意給月娥在京裏最大的繡莊“錦繡坊”訂了繡著百年好合的大紅蓋頭,還用兩人定情的荷包,裝了兩人的“結發”。甚至為了這個結發禮,還特地偷偷摸摸地去找了喜婆子,學唱了結發禮的歌謠。

此刻的安韶華,看著這個荷包,心中一時無限悲涼。

開隆三十一年三月初三,祖母壽誕。因著不是整壽,所以並沒有大宴賓客。只是請了當時京裏很火的“玉堂春”來家裏唱堂會。

祖母向來極不喜歡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戲,單愛看那鐵血丹心保家衛國的戲。所以每次安家的堂會,總是請玉堂春。玉堂春的臺柱子是師兄妹三人,大師姐藝名一枝春,唱的是凈角。師哥段錦堂,人如其名,金玉錦繡,儀表堂堂。還有師妹小玉樓,堪稱永安京刀馬旦裏的翹楚。那身段,那唱腔,那小眼神~哎呦!當真是!嘖嘖。

那天,小玉樓帶來了新戲,據說是衛國公顧家的顧二公子混進戲班子刺殺北蠻大將軍胡日圖的時候唱的北戲。祖母身邊的春桃早早地打聽了顧二公子的傳言,正繪聲繪色地講給祖母聽。不光祖母、母親、姑姑三人聽得呆住了,連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瞪大了眼一副丟了魂兒的樣子。

安韶華的心思不在顧二公子裝作戲子去刺殺胡日圖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上,也不在小玉樓全新的扮相上,更不在這些瓜果香茶之上。十五歲的安韶華情竇初開,坐在那裏偷偷地看月娥。十二歲的月娥像那枝頭含苞的桃花,淡淡的綠裹著淺淺的粉,怯生生地躲在枝頭,青澀的很。偏又會一夜之間開滿枝頭,報春來,迎春到。又是爛漫至極。

月娥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哪裏看得進去這種咿咿呀呀的戲。坐在那裏就像凳子上長了釘子。安韶華帶著表妹去花園游湖,讓福貴去找福伯要個船,福伯卻親自來了,笑得一臉都是褶子,說這個季節天冷風寒,水邊更是陰冷。

福伯笑瞇瞇,絮叨叨,安韶華好不心焦。好容易把福伯哄走,轉身卻不見了月娥,原來月娥竟鉆進了假山。湖邊的假山有個能勉強鉆進去兩大人的石洞,那是幼時安韶華跟月娥常去的“神秘洞府”。那時的月娥總是想扮那月宮仙子,安韶華為了哄她開心就只能把自己扮做後裔,扮做吳剛,扮做玉兔,扮做桂花樹。後來月娥長大了,身邊除了嬤嬤之外,又有了兩個小丫鬟,月娥給她倆取名兔兒和桂兒,自己就能穩穩當當地當那月中仙了。

那天安韶華找到月娥的時候,月娥在洞府裏發呆。被安韶華一嚇,頓時臉通紅,眼睛睜的大大的,噙著兩汪水,恁的美煞個人。

年少的安韶華也許是當年還沒有探花郎的文采,結結巴巴說不出個完整話。月娥卻懂了,只盯著那鵝黃的裙擺說,等華表哥差人來提親。

兩人恰是三月三定情,幾日後安韶華悄悄寫了這首詩差人遞給月娥。

兩個月後,月娥來家裏給祖母請安,之後又跟靈兒(安韶華的嫡親妹妹)呆了兩天。托靈兒給自己送了這個荷包。月娥並不是什麽才女,她會的詩並不多。月娥就把這首詩繡在了荷包上。

這個荷包陪伴了安韶華好多年。月娥過門第二天,安韶華把那個荷包親自收起來,放進書房的暗格。

打那之後的十幾年裏,安韶華外出辦案的時候,那個荷包成了貼身帶著的東西。幾次被逼上絕境,幾次死裏逃生,次次都是用手按著縫在心口的荷包。

直到獲罪之時,搜身的官差看到了這個荷包。那時候的這個荷包,已經褪色開線,還在角上都打了補丁,狼狽破敗之餘,看一眼就是滿滿的暖意。那官差打開看了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又還給自己了。

在吳縣的那些年,這個荷包被收在放契約的匣子裏,直到月娥失蹤,連匣子帶荷包一同不見了。

如今,這個荷包竟又在自己手裏,月娥還在自己身邊,自己的心境卻已是滄海桑田。如此這般情境,真不知是老天的補償還是諷刺!

思及此處,安韶華再也躺不住了。他恨恨地猛坐起來,翻身下地。

聽到安韶華起身的聲音,月娥也趕緊坐起來,準備服侍安韶華穿衣。安韶華回身握著她的手把她塞回被裏。“還早,我先去練一會兒劍,等到時辰了,我陪你去拜見祖母。”看著月娥謹慎又羞怯的樣子,安韶華少不得一陣恍惚。

月娥當初也是有過這般小女兒嬌態的,這麽一來就又記起不少事情。當時……當年……上輩子,唉!這叫什麽事兒!都不知道該如何說那仿佛發生過一次的事兒了。現在想來,也許是莊生曉夢。

思及此處,安韶華又放下心來。子不語怪力亂神,也許不過是自己夢魘了。南柯一夢,淳於棼的夢裏不也是蕩氣回腸的一輩子麽?當太守,娶公主,前後二十餘載,官位顯赫,兒女成群,家庭美滿,萬分得意。後外族入侵,公主病故,一夢驚醒,竟只是一枕黃粱。

如今自己不過是昨夜酒喝多了。安韶華自己結了這樁心事,只覺得更是意得志滿,興致盎然。出去院子裏舞了一會兒劍,發了汗,更是心情舒爽。

沐浴過後,安韶華一邊穿衣,一邊想,在那個夢裏,自己起的遲了,也沒有練劍。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悄悄起身。夢裏是福貴端了洗漱的水進來,伺候自己洗漱。歡喜端了他今日的衣服來,依稀記得是一身雨過天青的衣裳,搭配的是殿試之後顧鋒送給自己的白玉冠。因為看著這個東西就想起顧銛,安韶華狠狠地瞪了歡喜兩眼,讓他換了玉簪。自己穿了一半,桂兒就扶著月娥來了。歡喜見了月娥,行了半禮,叫了聲“阮側夫人”。月娥當時就臉色不大好看了。當時兔兒又挑唆了兩句,說什麽側夫人不是妾之類的,

隱約記得福貴跟兔兒頂了一句,好像是用律法裏的話。說起來,福貴本來是福伯的族孫,家裏原是良民,也識得字。後來家道中落,來京裏投奔福伯。福伯看這小子是個好的,就薦了他來給安韶華做書僮。誰知他這端方的性子,一兩天內竟然屢次忤逆月娥。

仿佛記得,不久之後,有天自己去衙門當值,回來才聽說福貴不小心打了書房的一方禦賜的硯臺,磕出一條縫,被趕了出去。安韶華終是不放心,又特意寫信把福貴送到了大哥身邊。等大哥流放到吳縣的時候,福貴已經就剩一口氣,半條命了。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偏生還想護著大哥跟墨香。可惜墨香那時候已經……

真是庸人自擾了,一個夢而已。

夢麽,總是跌宕起伏,曲折離奇。

這有什麽啊!小時候的夢裏還總夢著自己會飛天遁地,撒豆成兵,三頭六臂,法力無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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